◎撰文/賴麗君
跳樓、開瓦斯……嘗試各種死法都沒死成,
卻換來肝肺碎裂,全身百分之六十灼傷。
如今他說:「活著不容易,要珍惜自己的生命。」
咖啡店裏流轉著哀淒的古典樂,阿平啜了一口咖啡,神色顯得有些侷促不
安;即使在屋內,他仍戴著帽子。起初他的音量很小,好幾次淹沒在樂聲
中,直到談起自己的工作,聲音才漸漸壓過音樂。
四十七歲的阿平是一家公司的保全人員,每天上班十二個小時,薪水一個
月兩萬四千元,對一般人來說也許不算什麼,但他相當珍惜,「工作兩年
多,我連重感冒都硬撐著去上班。」阿平臉上出現一絲驕傲的神情。
「經歷幾次生死關卡,才體會到能夠好好工作,真的很幸運!」阿平說。
生病——失戀、失業
阿平原本從事送瓦斯工作,三十八歲那年突然得了乾癬病,先是手指甲全
部發黑腐爛,不到一個星期,全身皮膚開始紅腫、脫皮、剝落。
「這種病目前還沒有辦法根治。」聽到醫師這麼說,他差點昏了過去。女
友也因此和他斷絕往來。
「她是我的初戀,我對她比對自己還好,可是她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,真
的對我刺激太大了!」
失戀的打擊加重阿平的病情,不僅臉部嚴重脫皮,頭皮也像洋蔥般一圈圈
剝落。儘管這種病不會傳染,但每次送瓦斯,客戶就閃閃躲躲,甚至以厭
惡的眼神看他,讓他很自卑。
不堪旁人異樣的眼光,加上病情惡化,阿平辭職住進醫院治療。
「其實會住院大部分是心理因素,這種病只要放鬆心情好好吃藥,就會慢
慢控制住,我那時突然得病、又失戀,走出門就被人家當怪物看,每天心
情都很鬱卒。」
墜樓——肝碎、肺裂
由於沒有任何保險,住院費用相當龐大,弟弟要照顧年老的雙親,又要負
擔他的醫藥費;為此,他對弟弟很愧疚,想到自己昔日奢靡成性,從沒拿
過一毛錢回家,更加慚愧不已。
父母身體不好,弟弟、妹妹要忙著賺錢養家,鮮少去醫院看他,他一個人
常常望著天花板,想著所有不幸──生病、失戀、失業、被嘲笑、龐大醫
藥費……愈想愈難過,痛苦彷彿成了一隻大鉗子,夾住他的脖子,要他生
不如死。
「我心裏想:父母沒有我也沒關係,乾脆去死,減輕大家的負擔。」起初
,他只是試探性地對家人說:「我去死,大家就輕鬆了!」沒想到家人真
的以為只是玩笑,不當一回事。
帶著一顆傷透的心,一天清晨六點多,阿平爬上醫院九樓,一股腦兒縱身
往下跳。
「怎麼還沒到?」墜落這一刻,時間似乎特別長,阿平發現天空好藍、好
清朗,在這麼美的早晨死去也值得吧!最後他翻個身,「碰!」一聲摔在
地上。
身體一陣劇痛,他以為就要死了,沒想到還能站起來,接著肚子一股灼熱
,連續吐了幾口血。
「我的肝、肺都碎了,可是竟然一點外傷都沒有。」
這次自殺讓他進出醫院長達半年,母親每次去看他,總流眼淚說:「為什
麼要這樣?為什麼……」他無言以對,恨自己沒死成,苟活反而更痛苦。
怒火——灼傷、植皮
出院後,阿平找了一年工作都沒著落,許多老闆看到他滿頭隆起的紅斑、
滿臉紅皮,就說:「你這樣做事不方便,沒辦法雇用你!」他想想老闆這
樣講也沒錯,就算老闆願意接受他,其他人能嗎?
那幾年,他在極度沮喪、自卑中度過,直到一位高雄友人聘請他送瓦斯,
還免費供吃住,才暫時解決經濟困難。
然而,友人給的條件實在太苛刻,工作時間比一般人長,薪水一天只有五
百元,有時他病發稍微休憩,友人就講重話:「像你這樣出去誰要聘用?
我供你吃住、給你頭路,你還不好好工作!」
阿平窘迫地漲紅臉看他,想解釋又不知該從何說起。
友人動不動嘲諷他的情形日漸頻繁,阿平由慚愧轉為憤怒。一天他又被罵
了,下班回到住處愈想愈氣,長久累積的怒氣一下子全部奔洩而出。
「好!你行!我就讓你好看!」
盛怒之下,阿平開瓦斯點火,「砰!」玻璃、牆壁都被震破了,但他仍沒
死成,全身百分之六十嚴重灼傷,送醫住院三個月,不斷植皮、手術,讓
他痛苦不已。
「從此家人對我徹底心灰意冷,住院時一次也沒來看我。」阿平說,最慘
的是住院期間,還因一起詐欺罪被押送到台北拘役四十三天,「堂哥借用
我的名義做房地產買賣,後來倒債逃跑,人家告到法院,連我兩個弟弟都
受波及,一個被倒錢、一個房子被抵押,他們很氣我,再也不管我死活。
」
從監獄釋放後,阿平舉目無親,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,灼傷尚未痊癒,加
上乾癬日漸嚴重,進出醫院好幾次,但由於沒錢付醫藥費,每每治療到一
半就從醫院逃跑。
生機——就醫、就業
日子實在過不下去,阿平只好向台北市中山區公所求救。區公所給了他幾
千元應急,並將他提報給慈濟。
三年前,他帶傷一跛一跛地走進慈濟台北分會社工組。
「他那時情況很糟,除了臉紅腫、脫皮,燙傷也很嚴重,神情很落寞,對
未來感到渺茫。」社工員王愛琴先幫他轉介住進流浪者中途之家——平安
居,慈濟志工也定期前往關懷。
由於阿平積欠醫院許多醫藥費,證件全被扣留,無法安排他住院,愛琴一
面為他申請慈濟醫療補助金償還部分欠款,一面也和醫院社工員溝通,後
來院方不但歸還證件,並減免、補助他的部分醫藥費用。
拿到證件後,阿平馬上就醫,但住院期間仍時常講喪氣話。
「先把身體養好,未來我們再一起想辦法。」志工不斷安慰他。愛琴曾試
著聯絡阿平的家人,但家人對他太失望,不願意前往探望,所以住院期間
一直是慈濟的志工和社工員陪伴他。
「師姊和社工對我很關心、很有耐性,我以前不曉得有這麼好的團體,如
果早點認識慈濟,我就不會自殺了。」
出院後,阿平繼續住在平安居,找工作期間也協助平安居做一些加工品,
以貼補收容所日常所需;心情低落時,就到台北分會跟愛琴傾訴。
為了省錢,阿平總是走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來,「走路太辛苦了,你可以打
電話給我,我們也可以去看你。」阿平笑著回答:「每次談完後就覺得很
輕鬆,這一個小時路程很值得!」
在大家不斷關懷下,阿平漸漸開朗,灼傷及乾癬病也跟著好轉。半年後,
在親戚的介紹下,他到一家保全公司工作。
微笑──抬頭挺胸的感覺,真好!
「一天他穿著筆挺的制服來找我,剛走進來,我就覺得他臉上充滿光彩,
我問他穿上這套制服的感覺是什麼?他微笑回答:『可以抬頭挺胸!』原
本他是一個自我價值感很低的人,現在終於漸漸恢復自信。」愛琴記得阿
平走出社工辦公室時,對同仁深深一鞠躬的神情是那麼充滿感恩。
阿平工作認真,從不隨便請假,而且很用心經營這分工作,每天看到來上
班的人,就主動對他們微笑打招呼,輪夜班也從不打瞌睡、摸魚。平常同
仁需要幫忙一定鼎力相助,老闆很賞識他,所有員工都沒加薪,獨獨調漲
他的薪資。受到老闆肯定,阿平覺得很有成就感。
但偶爾他還是會為一些事情鑽牛角尖。去年某日,他像往常來到慈濟,神
情沮喪極了,詢問下才知原來他跟一個要好的同事有疙瘩,阿平本來朋友
就不多,所以相當珍惜得來不易的友誼,「有一天我如果再想不開,不曉
得會做什麼事?」
察覺阿平又開始鑽進死胡同裏,愛琴安慰他:「好不容易今天在工作上這
麼受肯定,如果因為一件事情想不開,以前的努力不是白費了?」「你以
前嘗試過各種死法,有解決問題嗎?」
阿平苦笑著回答:「好像沒有,反而讓問題更嚴重了。」愛琴繼續引導他
往回看幾年來的努力成果,他也覺得自己成長不少。
「回去後心情如果不好,記得打電話來找我喔!」這是每次愛琴在他回去
時重複說的話,「這句話常常把我從想死邊緣拉回來,因為我可以放心地
跟她訴苦。」阿平說。
陽光──努力走出生命陰霾
每經過一段時間,愛琴總會引導他回顧自己的成長,看到自己一點一滴進
步,阿平的自信心也逐漸鞏固起來,學習看事情的光明面,不再讓自己陷
入負面的想法。
「這三年來其實都是靠他自己努力,我們只是陪伴而已,我很佩服他突破
種種心理、身體的障礙,勇敢走出生命的陰霾。」愛琴微笑著說。
生活自立後,阿平搬出平安居在外賃居,也按時寄錢回家給母親。得知他
的改變,母親相當高興,心中的擔憂終於可以放下。
回想以前的自殺行為,阿平覺得自己實在太傻,「活著不容易啊!要珍惜
自己的生命。」對於未來,阿平下定決心要在工作上打拚,多存一點錢奉
養雙親。他不否認需要克服的障礙還很多,但他仍會繼續努力。
「一直戴著帽子是怕被同事看出我得了乾癬症,我騙他們這是頭部燒傷,
因為大部分對這種病不了解,實在很怕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看我。」
阿平整整帽子,將整杯咖啡喝完又說:「也許吧!有一天我會將帽子脫下
來!」
- Dec 02 Sun 2007 19:41
走出死胡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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