基本上我仍有「鄉下孩子」的單純特質,見過面就有三分情,就是朋友。
除非……
住在城市這麼些年,知道每一個勉強下的定義幾乎都附帶著但書。附帶但
書,是因為吃過了些苦頭,也因為洞澈了一些世故,了解天底下一樣米養
千萬樣人——上天造人是「有物有則」,有的相近,有的相悖,有的人彼
此湊在一起會活得更加愉悅,有的則會像鬥魚一樣兩敗俱傷,他的「我」
與你的「我」兩相妨。
相信上天自有主張的人,必相信,不是每個心靈上的「人種」都可以放在
一起。
就把這種冥冥中的定理定義為「磁場」吧。不然,無可名之。
「磁場」也是奇妙的,有些人你第一眼磁場不對,後來因緣際會,成為你
的知音;有些人,一碰了面就與你展開一場友誼的熱戀,結果,因為某些
事件,你發現他不是你想像中的人。你們的親密關係,原來只是想像力天
馬行空的結果。
有時怨不得他人,他並沒蓄意騙你,只是他沒你想像中那般義氣,或他有
他的「難處」。
而所謂「難處」,若非事到臨頭,很難現身。冠蓋滿京華時是朋友,在斯
人獨憔悴時未必是朋友。
有人感嘆,「人生如鳥同林宿,大限來時各散飛」;有人在朋友「背信」
時咬牙切齒的指責「最好的朋友將是最壞的敵人」,再也不相信朋友,交
友時如臨深淵;我只覺人生變數實在多,對朋友可以持平常心,不要太在
乎別人對你的誓言是否永遠不變,萬一,患難時見不了真情,大不了不要
再對他再推心置腹就是了。就算丟了一個朋友,也別變成一隻嘵嘵不休的
惡狗,一直吠到連沒辜負你的朋友都怕。
當一個人的人格中失去繼續信任人的能力時,他同時也沒有辦法容忍任何的友誼。
我常覺「信任」是人和人眼眸言語交會時所產生的,最美妙的化學作用。
信任,說來簡單,其實複雜。沒有自信的人,很難信任沒有血緣裙帶關係
的人;對人生不能開敞心胸的人,也終生無法品嚐信任的美味。信任,須先明
白,自己的眼光未必都是對的,若一時錯,也別念念不忘,提防著一錯再錯。
信任,是可以像莊子所說的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當人生路並肩
而走時,享受挨挨蹭蹭的感覺,就算人生路各奔前程,相隔萬餘里,多年
不見,仍是朋友。
偏偏有些人以為,朋友就只能挨挨蹭蹭。有些人談戀愛,也只愛挨挨蹭蹭
。不能天天相見,就開始心生疑竇,十天半月不見,或每週只能見一次,
就擔心感情不能持之以恆。他們一定要時時「不離不棄」才叫朋友。
我們野心勃勃的想要天長地久的感情,卻只會用眼睛談感情,看不見,就
認為會失去,是我們面對情感時最大的矛盾。
那不是有厚度的感情,只是控制欲。
每個人對朋友的定義不一樣,竟是我最近才察覺的。
對朋友的定義其實等於你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度。
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裡,有個很熟的同性朋友問我一句她大概醞釀很久的
話:「妳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?」
我直覺的嚇了一跳,心想,我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妳的事?怎麼認識了
這麼久,忽然用這句話來拷問我?
像一隻魚,忽然被貓用爪從魚缸裡撈起來,丟在乾硬的地板上一樣,張著
嘴,奇怪著自己為何呼不出泡沫來。我的思緒在嚴重的混亂後空白一片,
呆呆看著發話的人。我想知道她為何問這句話,卻又不知從何理清她的問題。
「我們不是朋友,那是……是什麼?」
我瞠目結舌,問。
「所以我問妳我們是不是朋友呀?」
「朋友……那妳對朋友的定義是什麼?」我感覺我們的交流電波發出沙沙
沙的短路聲音,所以我企圖用點理性釐出真正的斷電原因。
「哦,比如我跟某某,她跟我無話不談,連她和她男友的一些小事,她都
會一五一十的告訴我……」
我思考著她的定義——真糟糕,照她的定義,我這一輩子大概沒有所謂的
朋友。我沒有「無事不談」的朋友。有的朋友可以談文學,有的朋友可以
談人生也可以談怎麼大血拚,有的朋友可以一起扮演三姑六婆,有的朋友
可以互相嘲謔,有的朋友是最佳玩伴,但我發誓絕對絕對不要跟那種「
痞天下無難事
」的人成為工作夥伴,有的朋友喜歡慷慨激昂議論時事;我
雖甚無興趣也得忍著聽讓他快樂;有的朋友偶爾在背後說你一點小話但也
不打緊;有的朋友本身永不改掉我最痛恨的重男輕女習氣,但我罵我的,她
做她的,在我們分享香噴噴的奶酥麵包時,我們和樂融融,一點歧見也沒有。
我交朋友幾乎是「法律之前人人平等」,除非他所製造的不適感盡是負面
的一看到他,你就覺時日維艱,度日如年,那麼大家最好「各自尋須
各自春」。
「妳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可是按照妳的定義……真的要一五一十才是朋友嗎?」唉
呀怎麼可能。我從來沒跟朋友報告過:A君某月某日牽了我的手、吻了我
的唇;我也覺得一個人應該有隱私權,不然所謂的朋友體系正好形成歐威
爾《一九八四》中秘密監視系統,一個朋友等於一個扛在你身上的隱藏式
V8攝影機。
「我對朋友是很挑的。」她說。
相對之下,我大概得承認,我對朋友幾乎是不挑的,不預設任何立場,除
非磁場大不同,除非相見不如不見。
她應該是想告訴我,「挑」上我做朋友,我應覺光榮。沒錯,有她這個朋
友我覺得很不錯,但「很挑」兩個字,讓我感到自己是水果攤裡被人揀來
選去的水蜜桃,要新鮮完美才有資格賣掉。
原來,當「朋友」也可能是一件很有壓力的事,我由此恍然大悟,有人對
朋友的定義與我絕不相同,他們挑朋友的邏輯是:除非你如何如何,否則
你就不是朋友。與我「先天性」對朋友的定義:「你是朋友,除非你……」
大相逕庭。他們用的是篩選法,我的或者該叫消去法。
我想我對這世界較為信任,雖非事事天真。
我也發現,有些朋友之間存在著微妙的競爭心,也碰過有些則總是把朋友
當對手的人,你的光芒不能蓋過他,他必須鶴立雞群。有些人需要朋友,
又處處防著朋友爬得比他高,也聽過有的女生「她找不到男友是她的事,
卻處處阻擋我嫁出去」的怨言誹語。
老朋友是經過時間與個人榮枯考驗的朋友。
開朗樂觀的朋友絕對是益友。
在朋友度過人生難關時,我知道,有時不要急於兩肋插刀,只要給他
「Stand by me」的感覺。為朋友太積極而害事的例子,我就看過。比如A快
失戀了,你急急替A去罵他的情人B水性楊花、喜新厭舊,到頭來是害了
B與A決裂得很難看。
朋友間儘量不要有金錢大往來,不是丟了錢,就是丟了朋友,通常,兩樣
都丟。
你可以幫朋友度過情緒障礙,卻不能一直成為他的情緒風向雞,隨他東西
南北亂轉,不然,他養成習慣做無主孤魂,你也會因長久受精神勒索,半
夜裡接他哭訴電話而六神不安。
以上所說的「朋友」二字,換成「情人」也無何不可。
我其實並不愛為感情的種種名詞下太明確的定義,只因,下了定義,就有
揀擇,有揀擇,就有利之所趨,就不是真情流露。所以我未問過人,你當
我是朋友,或你愛我嗎,為什愛呢?
能講出為什麼而愛而相知的,就傖俗了。
過眼滔滔雲共霧,算天下知己吾與汝--我一直很喜歡這一句話的大氣,
只因過眼滔滔雲共霧,啊,你必說,是因昨日你供我一個李,還是今日我
還你一個桃?寫字寫得嘵嘵不休的我,有時很怕答,為什麼……也許不為
什麼。就為我高興與你一起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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